夏油傑初到這個城市來,就聞到那獨特的香氣。淡雅的香氣層層疊疊,暈染出濃郁卻不暈人的香味,令人緩慢地習慣,緩慢地上癮,緩慢地不可自拔。 自從他從花街被贖身,離開日本到異國生活,他就沒有聞過金木犀的香氣。熟悉的香氣勾起熟悉的記憶,他深呼吸按捺漫上胸口的悸動。沒想到第一次陪同丈夫外派,地點就是自己的母國。但比起期待,他心中更多的是感慨。丈夫出身外交官世家,世代擔任外交官,連他丈夫也不例外。外交官是遷移的候鳥,每個地方都是一個停靠,一段時間後就又要遷往另一個地方。 汽車意外停下,丈夫探出頭交涉了一陣,回頭對他說:「前面封路,車過不去,得下來走。」 他點點頭,一下車看見人頭攢動,忍不住問:「怎麼回事?」 「回夫人,是五条夫人的生日宴會。」挑著行李的小伙子指指石牆,唱戲似地說:「這是五条家的宅邸。五条家是御三家之首,勢力僅次於天皇。五条家是天皇忠誠的臣僕。」 夏油傑才發現整路張燈結彩,果然是大戶人家辦喜事的氣勢,他駐足仰望,成團香氣從高牆後飄散出來,如煙如霧,如影隨行。他無法從牆外窺得蛛絲馬跡,牆內的世界於他便像是難以理解的夢境。 他的丈夫靠過來說:「五条家是國內勢力最大的家族,明天國宴上能見到家主夫婦。我跟家主有私交,明天介紹給你認識。」 他丈夫高頭大馬又肌膚黝黑,光是外型就引人注目,和他站在一起,兩個高大的男人更引人議論紛紛。 「是嗎?真期待啊。」他心口不一地說完,胸口湧現無限的悲哀。身邊的男人是他的丈夫,他是他的妻子,這是早就成立的事實。他明天將作為外交官的妻子共赴天皇的宴會。 國宴如何?外交官妻子又如何?所有功名榮耀都歸他丈夫,他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裝飾品。就算當年艾米爾家族沒有從花街收養他,他們也會尋找其他美貌乖順的孩子納為下人,從中選擇妻妾。貧窮人家的孩子都單純,只要一點錢財就能買到他們所有,包括靈魂。 夏油傑攏了攏圍巾,遮去大半張表情,化作一張空白的臉。他已經很久沒想起那條花街,在新生活第一天想起最不堪的舊時光,像剛穿上新鞋就踩上糞土,不免內心不快。他煩躁起來。日本勾起的不是令人懷念的回憶,而是他最想遺忘的一部分。 意識到自己又墜入回憶,他猛一回神,看見他的丈夫在前頭喚他,背著人來人往,像汪洋裡的一根錨,那是他的現實。 他應聲回應丈夫的呼喚,提步走進現實,走進他扮演的角色裡。
艾米爾家族是香料起家,坐擁眾多商船,在印度、西亞、歐洲都有據點。他丈夫受的是新式教育,成長於歐洲,懷有新潮思想。這樣西化的男子竟會接受家族的古板安排,與素未謀面的少年結婚,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。 他們夫妻首次相見在新婚當天,他的丈夫不愧是專業外交官,不僅在新婚夜面不改色地行禮如儀,在婚姻中也未曾惡言相向過。夫婦關係雖不親密卻也不致惡劣,比起夫妻更像一起長大的朋友。撇除被強加的婚姻關係,他丈夫算是無可挑剔,通情達理工作能力又強,年紀輕輕便派赴遠東,受重用的程度簡直不合常理。偶有閒言閒語說那都是他靠家族勢力,也有人說那是因為他娶了日本妻,但流言蜚語阻止不了他丈夫一路高升。 他跟著丈夫南來北往,身份從下人轉為正妻,流動在不同國家、不同城市,每個地方都是一個中途,不是歸處。甚至他也不知道日本對他算不算歸處。一個不願回望的地方還算是歸處?所有和日本相關的回憶都不堪回首,只有一件往事存放心中,沒對誰訴說過。 那時他十五歲,還在花街打滾,還不是誰的妻,還過著有今天沒有明天的日子。那天店裡高朋滿座,一群貴公子把小小的庭院擠得水泄不通。他抱著三味線朝房裡望了一眼,姥姥就趕蒼蠅似的揮著手臂:「快走開。裡面是五条家唯一的繼承人。」姥姥的聲音像砂紙磨著他的耳朵,粗糙又令人煩躁:「要是得罪了,你賣身三輩子都賠不起。知道嗎?」 一個有錢人家的少年公子能抵過他的三輩子。身份尊卑是撼動不了的事實。他再不甘也無可奈何。 頭牌藝伎從旁經過,一身華服,髮飾上的流蘇因步伐而搖動,掃過來的眼神像看垃圾一樣:「快閃開,還擋在這裡幹嘛?真觸霉頭!」 「快閃開!快閃開!」姥姥推開他,笑咪咪地替藝伎拉開紙門,滿座歡笑如浪一般從裡頭湧出來。他痴痴看著頭牌藝伎走到另外一個世界,門關,他被落在原來的世界裡,連跨越都不被允許。 他抱著琴衝進後院,人聲喧嘩聽起來很遙遠。落葉紛飛中,他陶然撫琴而唱,彷彿獨立於喧鬧世界的宇宙。曲終回神,才發現眼前站了個少年。少年身穿黑羽織,白髮藍眼,看起來與他年紀相仿,個頭略略高他一些。 「你的三味線彈得很好。」少年伸手要看他的琴,他便鬼使神差地給了:「是在哪裡學的?」 「回大人,是自學。」他低聲回答。他被教導對屋裡任何的陌生人都要以大人稱呼。 「自學?」那少年笑了一下:「那些專業的彈得也沒有你好。」 「大人謬讚。」他連忙躬身。 「你是這裡的人吧?你叫什麼名字?」少年把琴還給他,他連忙接過,卻不知該不該回答,畢竟他今日不被允許出場。然而在他猶豫間,少年就不耐煩地又問了一次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 「傑。」他細如蚊聲。 「傑。」少年重複,像在舌尖品味三個音節:「傑剛剛唱的是什麼?」 「回大人,是和歌。」光是被直呼其名,就讓他心跳加速,他對上那雙碧如晴空的藍眼,彷彿聽見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聾:「由素性法師所作,出自小倉《百人一首》。」 「長夜候君君不至,階前明月等多時。」少年一字不差地復述,足見他剛才多麽專心聆聽:「你手邊這是什麼?」 「回大人,是金木犀泡的茶水。」 「金木犀?」 「是的。金木犀性溫味辛,入心肝二經,具行滯、散瘀、驅寒及化痰等功效。有助驅寒,活絡氣血。」夏油傑連忙奉上茶杯,卻不小心手滑,茶水盡數灑在對方的衣袖上,兩人皆是一愣。
家入硝子的舞蹈教室位在城市另一邊,古樸的日式建築附帶一個小而美的庭院,修剪得宜的花木彰顯主人品味。這天天剛亮她就起床灑掃,每揮一下掃把就發出一聲乾燥的聲響,搔刮著清晨的寧靜。她仔細把落葉掃作一堆,才剛背過身,五条悟的大腳就不偏不倚踩上去,讓她前功盡棄。 「有何貴幹,大忙人?你這時間出現是還沒睡還是剛醒?」她很忍耐才沒把掃帚拍到對方臉上:「一大早跑來我這裡做什麼?感覺就沒什麼好事。」 五条悟嘻皮笑臉:「硝子,我昨天見到一個有趣的傢伙。」 「有趣的傢伙?」家入硝子挑眉:「你昨天不是去國宴?那些人能有什麼新把戲?」 「嗯,千篇一律的流程,千篇一律的老橘子,晚宴還要戴面具,像扮家家酒似的超級無趣——不過那不是重點。」五条悟斂了神色,又重複一次:「硝子,昨天國宴我見到一個有趣的人。」 家入硝子這才發現他眼裡充滿血絲,似乎徹夜未眠,整個人卻精神得接近亢奮。那如狼似虎的眼神讓家入硝子警覺起來:「讓你覺得有趣真不容易,怎麼回事?不會是看上哪個有夫之婦了吧?」認識五条悟這麼久,她很明白五条的「有趣」指的是什麼。他出身不凡,自信自傲,可不會隨便對誰感興趣。 五条悟笑而不答,唇角的弧度是明晃晃的默認。 「啊?」她又一愣,驚得嘴巴都合不攏:「五条你是認真的?是誰?」 「嗯……」五条悟眼珠轉了轉:「是誰呢……」 他思考著要怎麼描述夏油傑,亞洲人的五官不算張揚,甚至算是寡淡,但那柳眉細眼卻有說不出的好看,彷彿滿懷著秘密引人探索。對方摘下狐狸面具瞬間就奪走他的神魄。 初來乍到的外交官之妻,說出來等於昭告天下。獵物沒到手之前不能輕舉妄動,還不到開誠布公的時候。 「不想說就算了。」家入硝子的聲音打斷他神遊:「今天就你一個?七海沒跟你過來?」 「沒,他昨天留到最後,讓他休息一下。反正我今天就在城裡晃晃,帶著憂太就可以。」 「憂太是那個新來的男孩子?看起來挺乖的,別帶壞人家!」 「他現在都交給七海海,應該很快就能獨當一面。」 「獨當一面之後?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都讓七海幫你做什麼。」 七海建人的家族世代侍奉於五条家,其父侍奉上一任家主。自從五条悟繼承家主,七海建人就擔任侍衛長,貼身保護五条悟。他是多做少說的類型,吃了不少苦才適應五条悟隨心所欲的個性。 「妳知道得太多了,硝子,我得和七海海討論一下我的隱私問題!」五条悟支著頭,悠悠哉哉地坐在石頭造景上,家入硝子的掃把來到腳邊也不讓一步。 家入硝子的舞蹈教室是五条悟少數可以做自己的地方。自從他十八歲接任家主,就依照家族安排與軍閥之女成親。當時他年紀輕輕,已明白完全的權力才有完全的自由。如果婚姻是代價,那麼他很願意做必要的犧牲,反正他也不信奉真愛之類。 「對了,明天來幫我個忙吧。」家入硝子說,假寐的五条悟閉著眼答:「可以啊,什麼事?」 「先答應了才問是什麼事嗎……算了,我明天要開一堂社交舞課,但助教伊地知前天跌斷腿,你來代班吧。」 「哦?大帥哥五条悟的舞蹈課——?這很物超所值哦!」 「你以為我想拜託你?要不是我一時找不到替代人選,我才不會出此下策!你還記得怎麼跳社交舞吧?」 「雖然很久沒跳了,但大致上還記得吧。」 「麻煩你了。西式社交舞不是每個人都會跳,要找到能教學的更不容易。」 「既然是硝子開口,那也沒辦法啦。什麼時候?」 「明天下午。用過午餐就過來吧,有些準備工作要做。」 隔天五条家主如約而至,他一身標準西裝,走進教室就引起此起彼落的驚呼。他知道自己俊美,也樂於享受熱情的歡呼,女性的愛慕即使千篇一律,也令他心情愉悅。 終於,看不下去的家入硝子打斷他:「好了別玩了,快來幫我示範,你站男士位。」 五条悟一上台就引起此起彼落的尖叫聲,他顯然已經很習慣,泰然處之地示範了幾個舞步。雖然一段時間沒練習,但肌肉記憶還是引領他踩出正確的步伐。何時跨步,何時轉身,就連抬手挺胸的角度都完美無誤。他雖然接受傳統日式教育長大,但身為世家大族頭號繼承人,常有交際應酬需要,因此小時候也學習過西式社交舞。當時會這種時髦的東西的人並不多,幾乎都是王公貴族,因此家入硝子臨時需要一個助教時,她只能想到請五条幫忙。 兩人的示範進行到一半,教室的紙門突然被拉開,吸引了全場目光。夏油傑鞠躬彎身進來,些許髮絲披在額上,模樣侷促:「不好意思,我遲到了!路不熟,迷了路……」 「沒關係,我們才剛開始,快進來吧。」家入硝子重新下指令:「我們把這段跳完——退跑步(Back running)、右抑制步 (Natural check)、左軸轉(Reverse Pivot)……呃!」家入硝子腳上一痛,毫不留情地朝五条甩了個眼刀,如果那眼刀能具現化,五条悟恐怕早被千刀萬剮。五条悟也愣住了,他知道自己那一下踩在硝子腳上肯定痛得不輕:「硝子、抱歉——」 「重來一遍!」家入硝子不愧專業,還知道留助教一條活路,畢竟五条悟沒了,她的課也開不成了:「從最前面開始!右轉步(Natural turn)、旋轉(Spin turn)、軸轉(Pivot)、退跑步(Back running)、右抑制步 (Natural check)——呃!」 「抱歉,硝子!」五条悟在一片驚呼聲中回過神來,滿臉歉疚。被一個體重近兩倍的壯漢踩了兩下,那可不是鬧著玩的! 這課真是沒法上了!家入硝子一肚子怒火沒處發,她轉身背向頻頻失誤的五条悟,面無表情地對學員們說:「示範到這裡結束,待會兩兩分組!」她頭也不回走下台,一邊收拾心情,一邊替驚魂未定的富太太們分組。當她轉向剩下唯一的男學員卻突然愣在原地,因為五条悟望著夏油傑的眼神熱切又緊密。雖然他本人可能沒有察覺,但那視線說不感興趣是騙人的。旁觀者清。 這樣就說得通了……家入硝子想起昨天五条欲言又止的模樣,加上剛才的低級錯誤,突然反應過來那個「有趣的人」指的是誰。雖然她從不覺得五条是會忠於任一個女性的類型,但身材精壯、寬肩長腿的男子……?這也太出乎意料。 「五条,跟你介紹一下。這是夏油同學。」她走上前:「他最近跟著丈夫外派來到這裡。未來會在這裡學習交際舞。」 「知道。我們昨天見過。」五条悟抱著手笑,保持著禮貌的距離,必須承認跟他的視線相比,他的舉止可是紳士得驚人:「夏油不是夫姓吧?貴國沒有冠夫姓的習慣嗎?」 「有的,但稱呼夏油就可以。」夏油傑低眉順眼,似乎教養很好的樣子,但始終閃躲著五条悟的視線:「丈夫允許我在母國用原本的姓氏,這樣也比較親切。」他一進門就看見五条悟,那身姿英俊挺拔,想忽視都難,胸口又一陣小鹿亂撞。但這可是公眾場合,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失態成何體統?因此他只能專注與家入硝子對話,試圖忽視對方來冷靜自己激動不已的心情。 「令夫君很善解人意啊。」五条悟微微一笑,只有熟人才知道那不動聲色底下是多大的醋意,他話鋒一轉:「傑的三味線彈得很好。比國宴上的那些藝伎彈得都好。」 夏油傑有點難為情,彎腰行了個禮:「那是五条家主不嫌棄。」 「原來你們已經認識,那剛才的介紹真多餘。你們兩個的身高相近,就分在同一組練習吧。」家入硝子不想多管閒事,只想趕快離開現場。 「既然是硝子的安排,老子就勉為其難答應吧!」五条悟一口答應,夏油傑卻面有猶豫:「跟五条家主一組……?」 「夏油同學,我們這邊有個特別的規定,就是盡量不用敬稱,最多使用先生、小姐,讓大家處於更平等的地位,這是為了幫助大家學習,有問題嗎?」 這是立意良善,對於夏油傑卻是強人所難,他出身低微,從小被教育要嚴守身份尊卑,即使現在身為外交官之妻,那根深柢固的訓練也不是一時半刻可抹滅。他看看家入又看看五条:「但稱呼五条先生也太不成體統!」 「那麼除了『家主』之外,傑愛怎麼叫就怎麼叫,總可以吧?」 夏油傑思考一下,點頭:「那麼請多多指教,五条大人。」 「好了。」家入硝子響亮地拍手兩下,宣布道:「那麼,現在開始練習吧!」
乙骨憂太躬身送上茶來,五条悟接過,順手遞給夏油傑,兩人均是一愣。夏油不知該不該接,倒是乙骨先回過神來:「在、在下再去取茶來!」說完一溜煙不見人影。 夏油傑沒辦法,只好接過茶水啜了一口:「這是金木犀茶?五条大人的品味真雅緻,身上的香水也是。」 「嗯,我很喜歡金木犀的香氣,也很喜歡金木犀的花語。」 「花語?」 「嗯,它最為人知的意思是初戀,但除此之外還有真實之愛的意思。」 「真實之愛?」夏油傑再也忍不住笑意,眼底的亮光明媚了一整個秋天:「沒想到大人您是個浪漫主義者啊!」 「……咦?」沒想到事隔多年,當年自己說過的話被原封不動還回來,五条悟瞪大眼,記憶挾著大量訊息湧入腦中:「是你!你是當年花街的……」 夏油傑既沒承認也沒否認。昔日囂張的富家少爺已變得成熟穩重,端莊的花街少年也長成風情萬種。兩人外表都有所變化,內心的悸動卻沒有不同。他心中一直掛記那個少年,但當他們重逢,對方已升為人夫,他也已嫁作人婦。他們都已經不是自由之身。 「沒想到又見面了,還是在這種情況……」他藏妥自己的綺念,收束了下半句話,又是進退得宜的外交官之妻:「那麼,期待下一次課程再見了,五条大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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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油傑不知道那堂舞蹈課是怎麼結束的。五條悟炙熱的體溫彷彿殘留在他的指尖,被握住的觸感如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腦海,直到回到家裡仍縈繞不去。他站在寂靜的屋子裡,卻到處是五条悟的身姿,五条悟的氣息,五条悟的笑語,彷彿那人就在身邊緊緊攬住自己。不管是少年的英姿煥發,還是青年時的穩重成熟,他對五条悟的悸動十年如一日,一撩撥便久久無法平息。舞蹈教室的練習時間暫停了,他腦中的舞曲還在繼續。 「傑?」他的丈夫推門而入,燈光亮起,驅散了一室的遐思:「怎麼不開燈?心情不好?」 「我——」他屏息,及時收拾了一臉倉皇,石油燈便只照出他平靜的表情:「不、沒什麼,進來拿個東西而已。你怎麼這麼晚?要不要吃點東西?」 「嗯,有點事拖延了。你別麻煩,我有什麼吃什麼,讓女孩們隨便弄點就好。」 「美美子、菜菜子都睡了,你休息一下,我弄些東西給你吃。」 他打發丈夫去盥洗,旋身走進廚房,替丈夫燒水煮麵。他心不在焉地張羅,還不能完全從幻想中抽離出來。湯水逐漸在鍋裡沸騰,細小的氣泡接二連三竄升而上,不到水面就一一破裂,像一連串瘋狂而危險的綺念,剛萌發就破裂,卻不斷孳生。放肆的想法折騰著他,刺激又痛苦,他頰上有兩朵緋紅,也不知是給火光照的,還是給自己臊的。 他出身花街,看盡人世醜態,看過那些被背叛的妻子如何追到花街,如何在那片燈紅酒綠中心碎。女人聲嘶力竭的指控與男人薄情寡義的身影在他的童年留下陰影,因而催生出更高的道德標準,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不要誤觸。五条悟如他便像蛇的誘惑,美豔的果實最毒。 ——下個禮拜的舞蹈課還是不要去了吧? 他佈置好餐桌,丈夫剛好換上浴袍出來,聞香大讚:「哇!說了隨便弄弄就行了,還搞得這麼麻煩。」丈夫執起筷子,唏哩呼嚕把烏龍麵吸進嘴裡:「好吃!」 「再怎麼說你今天辛苦了一天,應該要好好慰勞才是。」他看著丈夫大快朵頤的模樣,補償心理稍稍撫平了罪惡感。他不願承認自己特別殷勤是出於精神出軌的愧疚,即使他的踰矩並未造成任何傷害,仍自覺虧欠。 他凝視丈夫的臉,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,他是丈夫的妻,要恪守妻子的本分。彷彿多看丈夫一眼,就能將教條更深刻地銘刻在心。彷彿凝視著正途,就能將自己導回正軌,避免萬劫不復。 「怎麼了?」丈夫抬頭對他一笑:「你今天去了舞蹈課吧?如何?聽說家入老師的課程很有難度。」 「確實很有挑戰性。不過很有收穫。」他說話的時候眼神閃躲,丈夫卻沒有注意到:「喔,是嗎?我看你忙了一天也累了,早點休息,明天再跟我說說舞蹈課,如何?」 「也沒什麼好說的。」他別開臉,厭煩丈夫哪壺不開提哪壺,丈夫卻義正嚴辭道:「舞蹈課是重要的聯誼場所,所有官太太都會聚在一起相互交流,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來蒐集情報?你如果沒興趣,應付一下也就算了,但每個禮拜還是要去上課,知道嗎?你如果累了就先睡,待會我會收拾的。」 ——也就是說……以後每個禮拜都能見面嗎? 「嗯。」他幾不可見地鬆了口氣,內心泛起竊喜,手下輕輕巧巧地拉開椅子,低聲道:「那我先去休息了。」 他走進臥房,和衣而臥,無盡的黑暗包圍了他,竟令他感到安全。在這絕對私密的場域裡,那些旖旎的想像又席捲上來,如鬼怪纏身,他漂浮的意識載浮載沉,最終緩緩潛入深沉的睡眠裡。